白月万钱 - 第二十七章命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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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(四十八)
    “主子,这是您要的松瓤鹅油卷。”
    我躺在软榻上,悠闲地翘着二郎腿,瞧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哥一眼,接过来金灿灿的油卷,吃了一口。
    不错,唇齿留香,回味无穷,松瓤的香气,鹅油的浓郁,悉数被烘焙出来,小火煎出的金黄色泽更是给足了视觉体验。
    我恨不得喊一句:“赏!”
    他又道:“主子,为了这油卷,奴花了全家上下叁个月的生活费。”
    他眨眨眼,似乎在暗示什么。
    我只好道:“这位仁兄,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无业游民,你找林欢要补贴去吧!”
    他道:“可是妻主因为您不肯回家,也成了无业游民,现如今,我们全家都把裤腰带勒紧了过日子呢。”
    我:“……”默默放回鹅油卷。
    “干什么呢!”林欢提着一只大鱼风风火火地跨过小宅院走进来,怒瞪了小哥一眼:“离别的女人这么近,想勾引她是不是?!”
    “不是不是,小宝怎敢勾引主子……”
    “那是我主子,才不是你主子!回去烧柴火去!”
    “是是是……”
    男人仓皇退去,林欢道:“主子,我上西城河抓的鱼,大吧?那附近的渔人见了,都妒忌得不行呢!哎呀,可惜了,她们就是抓不着,没办法,你的狗腿子就是这么优秀!甚至有那么两叁个渔坊来找我,邀请我加入她们!我说不行不行,我都是有主的人了,还得回去给主子做鱼呢!您猜怎么着?她们一个一个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啊……所以今天中午,吃红烧鲈鱼怎么样?”
    这他妈有前因后果吗?!!!!“……赶紧去做饭!!!”
    “好嘞。”
    她回了趟厨房,传来了“砰”的一声,随即是一通叽哇乱叫,然后是林欢的怒吼:“拿个刀看把你们吓的!赶紧滚蛋!”
    两个男子从厨房狼狈地逃出来,刚抬头却又瞧见了我,直接红了脸,躲到帘帐后不肯出来了。
    我离家后,惊觉无处可去,还是在先生的帮助下,住进了太师院太学部的书阁中,顺便帮忙整理书卷,但那地方白天有很多学生,不便于常待,只能晚上再过去。
    白天,我还是无处可去,就来林欢家里蹭饭。
    她倒是很乐意,原话“终于有机会让家里那帮傻男人看看我服侍的主子了!”
    一开始,我以为林欢说的“后院里的十四个小公子”是开玩笑的,没想到我刚进她家门,还没把炕坐热乎,她就把所有人都拉出来介绍了一下,一二叁四五……真的有十四个!
    这林欢,左拥右抱,好不快活!我连买个小倌都闹得满城风雨,她有十四个男人却相安无事!
    林欢只负责杀鱼,烹饪还是由她的某个男人做的。做好后,我和林欢一桌,那十四个男人一桌,我们桌上放的是红烧鲈鱼和松瓤鹅油卷,他们则是一大锅鱼头炖豆腐。
    我看着很不是滋味,便道:“男女不能同桌吃饭吗?”
    林欢道:“我是没什么想法,但小宝是这么说的!”
    我道:“我要出去透透气。”说着就打算离开,林欢拿了一个油卷也跟了上来:“我跟主子一起。”
    我道:“我现在都没办法给你发月钱了,你还拿我当主子看啊?”
    林欢大惊:“难道你想找别的狗腿子?不要啊!林欢不依!不依!!”
    我捂住耳朵,无奈地领着她出门,谁知,出门就跟一个男子迎头撞上,吓了我一大跳。
    “对不住,对不住,冲撞贵人……”此男子不停地弯腰道歉,但总感觉有些异样,我仔细一看,竟然是个少了一只手一只脚的家伙!
    “这不是武叔儿嘛?”林欢瞧了他一眼:“这个点儿,着急着去干啥?”
    这男人一抬头,见是林欢,直接给她跪下了:“欢……欢姐!救救孩子!妻主突然早产!家里一个人都没有!孩子要死了!”
    我直觉此事不小,但女人早产,他第一反应是竟然孩子要死了……
    果然无论什么世界的男人,都是更在意孩子吗?
    “别慌!我去看看!”林欢急忙往外跑,我也迅速跟上。我们在曲折的小巷里拐进一个破败的院中,说是院,但连院墙都是用棍子搭成的,扭扭曲曲,用垛草堆成的房顶已经破了大半……我第一次见到京城中有如此贫苦的家庭。
    屋内隐隐有女人的呼声,我们跑进去一看,还好,女人的意识还很清醒,身下虽流了一滩羊水和少量血,可看样子却没有什么大碍,孩子躺在她身边,脐带已经剪断。
    但是那个孩子,竟然只有巴掌大小!
    我惊呆了,我从未见过如此小的人类,像小人俑一样,且四肢健全,甚为诡异。
    林欢颤抖着抓着我的肩膀:“主子!你比林欢读书多,咱们该怎么办?!”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啊!!!!!!!”我又没有生过孩子!
    “……”女人睁开了眼睛,看着我们:“欢姐……是欢姐吗?救救孩子……她生太早了,气都喘不过来,恐怕难以成活……”
    我心说这哪里是太早了,孩子到底成型没有?这真的能活吗?
    当我把所想说出后,她艰难道:“有药应该就行……第十五味药……武叔定是出门找药去了,可他没办法带上孩子……官府一定不给他药……”
    我没明白是什么意思,但现阶段,救人要紧,便问道:“大姐,你需要我们做什么?”
    (四十九)
    我和林欢万分火急地提着孩子出门。这母亲虽然早产,但神奇的是身体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,甚至能把孩子用干净的棉布包好,放在篮子里,又蒙上一层棉被,请我们带孩子去户部领药。
    只是我也注意到,原来她腿脚不便,是个跛子,否则我怀疑她自己都能跑过去。
    她交代我们要领两味,一味叫子药、一味叫第十五味药,只是第十五味药需要花钱,我们需要追上武叔,他身上带有钱。
    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领药去户部领,但还是依照她的所言往京城户部跑去。路上碰见了拄着拐杖的武叔儿,他一见我们带着孩子出来,顿时眼泪都掉下来了,从身上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帕子交给我:“武儿走不快,这是我家所有的钱,请贵人救救孩子!到户部找李大人!求她给第十五味药!”
    第十五味药……她们都这么说,到底是什么东西呢?难道前面还有十四味?
    事态紧急,我不敢再做细想,接过那令人心酸的手帕,和林欢飞快赶去户部,看守一看我们提着孩子火急火燎,还是来要第十五味药,便放行了。
    户部的大堂里有许多人,一位身着官服的女子见了我,十分惊喜:“弟妹?!你怎来了?”又一看我手里的篮子,更惊喜了:“你生孩子了?晚镜怎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?怎能让弟妹亲自过来,真是该打一顿了!”
    天哪……这女人竟然是李晚镜的六姐李若天……何处来的孽缘啊……
    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两句,她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,我摊开那破旧的手帕:“要第十五味药。”
    手帕中间,裹着七枚银币。
    李若天看了看手帕,不由得笑:“这户人家真是交了好运,竟误打误撞找上我亲爱的弟妹帮忙。这七枚银币可买不了第十五味药,七枚金币才有可能,他若不是找上你呀,这孩子恐怕就没命了!”说着,她也没收钱,命人取药化水,给孩子喂下了。
    喂完,又要人送羊奶过来,我想起了什么:“说是还有一个子药……”
    李若天道:“子药不急,等孩子父亲过来,验谱上籍,自会给他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我想问问什么是验谱上籍,什么是子药,什么是第十五味药,为什么户部会卖药,但忍住了,我可以在母亲面前口无遮拦,但实在不愿意在李晚镜的家人面前问东问西,现阶段,我只想和李家人保持距离。
    李若天对我的到来却十分热络,命人端茶倒水,还不停地嘘寒问暖,问我们婚后的事情,我也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李晚镜在他的家族中有多么受宠。
    但我一心只担忧着孩子和那户人家,眼睛不停地往门外看,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关心,道:“无事,我在此任职时间虽不长,但这类孩子还是见过几个的,喝了药,喂了奶,应当没有大碍。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我便好奇了:“这孩子生的如此之小,才几个月?”
    她道:“看这样子,应该不足四月。”
    四个月?她莫不是糊涂了?四个月孩子就能出生吗?而且如此之小,真是诡异。
    我们等了很久,那武叔总算是来了,说来也真是神奇,孩子用了那味药后,竟然真的开始喘气,而且面色也逐渐红润,他见孩子被救活,跪在地上跟我和林欢千恩万谢,哭得快要昏厥,我们急忙扶起他,让他依李若天所言,验谱上籍,给孩子领那个叫子药的东西。
    我也是才注意到,户部的大堂中,放置着叁个巨大的圆形铜盘,中间纹路繁复,十分奇异。李若天命人取了孩子的脚尖血和武叔的指尖血,滴入铜盘,更为奇异且颠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现象出现了。
    那些本来只是死物的血液如同瞬间获得了生命开始蜿蜒爬行,在铜盘中的纹路肆意行走,甚至能沿着盘壁逆着重力向上,我看得目瞪口呆,不仅为面前逐渐显露的花纹震惊,还疑惑于只是少量的血,是什么做到在巨大的铜盘中蔓延如此之广的?这是什么玄技?
    李若天已经司空见惯,面色如常。
    孩子的血和武叔的血分别滴在不同的铜盘中,李若天左右看了看,忽然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,她对武叔儿道:“孩子不是你的,差他人前来验谱。”
    武叔身子一颤,惊恐地看向李若天: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妻主她……妻主她只有我一个夫,怎会……”
    “我怎会知道,赶快让孩子的父亲过来,否则无父籍。”
    李若天寡淡的回应让武叔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惨烈的悲鸣,他抱着脑袋,在大堂里胡言乱语地叫起来,就是不肯相信,说大人一定是看错了,妻主身患重疾,他每晚都守在妻主身边,孩子不可能不是他的,一定是看错了,绝对是看错了,他要求找别人再看一次。
    李若天压根不理会他,打算遣人赶他走,但又看到了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的我,估计是顾忌到在我面前的形象,改了口:“行吧,拆谱再验。”
    说完,便有旁边的女子打开铜盘。原来这铜盘还能上下拆开,成两个铜盘,上方一层薄薄的圆盘被揭掉后,下方又是一个薄薄的圆盘,女子执一张雪白宣纸,平整上铺,顿时红色的细密纹路便印在了纸上,其线条之细,我觉得还不到十分之一毫米!
    另一个铜盘同样的程序,不过是上下两张都做了拓印,可以看出一个阴文一个是阳文,在阳光下,薄薄的宣纸白得透明,四五个户部女子对比了宣纸后,都道:“不合。”
    李若天道:“看吧,我都说了。哦对了,验谱一银,拓印叁张叁银,羊奶二铜,共计四银二铜。”
    说着,她拿走了五枚我还给武叔的银币,还很贴心地找了零,便不顾男子的哭喊,遣人将他赶了出去。
    我沉默了很久:“孩子若是无父籍会如何?”
    李若天道:“对孩子倒没什么大碍,毕竟是个女孩,药该给还是会给,就是以后每次娶夫都要验谱,比较花钱。对男人倒是有些那啥,没有孩子,老了就没人养活,全靠他妻主的良心喽。”说着她喝了一盏茶,飞快换了话题:“改天你和晚镜一起回趟李家吧?府上最近到了一些南国水果,母亲说给你们送一些……可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,有个东西还臭臭的……你们直接过来,喜欢哪个就挑走哪个……”
    “呵呵……呵呵……改日……改日吧……”
   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请求,只好糊弄过去改变话题,顺便也问出我心中的疑问:“这是什么?”我指指那铜盘。
    “这个啊……是命晷,弟妹没见过?”
    我摇摇头。
    “哦,你还未生孩子,没见过也正常,它只在各地的户部设有,对了,皇宫里也有一个。”
    “用它就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?”
    李若天点点头:“这是过去野蛮国的男人为了验证女子忠贞向天星门要来的,你说可笑不可笑,那天星门是好找的吗?他们好容易找着了,不求些济世救国的法子,却求来了这个,啧啧啧,你说心眼多小?自卑又可怜!更搞笑的是,天星门还真给了!”
    她们口中的野蛮国,应该指的是过去男尊女卑的社会。
    我问:“既是野蛮国的东西,为何我们现在还在用?”说完这句话我就想到了,大概是为了防止近亲通婚。
    母系社会中孩子若是只知其母,不知其父,后代之间必然会产生这样的顾忌,比如两个无血缘的女子分别娶了兄弟两个,这两个女子同时还有许多男人,那么她们的孩子究竟是否可以通婚?如果可以,就会有近亲通婚的可能,如果不可以,通婚受的限制又未免广了些。
    李若天的回答也跟我想的差不多,只是还有一点,因为男人的妒忌心太重,虽然不敢在女人面前表现出来,但背地里做的龌龊事可不少,他们猜忌自己养的孩子不是自己的,还闹出过不少掐死孩子的事情,前朝还有强人竟与女儿乱伦,故不得已才将这命晷从地底下又挖了出来。不过自从知道了孩子的父亲是谁,正夫和侧夫、通房、床奴的身份差异也加予孩子身上,所以据此又将野蛮国的嫡庶之别搬了过来。
    “不过对咱们也有好处。”李若天磕着瓜子道:“为了让自己多几个孩子保住地位,这男人在床上服侍得更贴心了,可谓花样百出,啧啧啧……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不得不说,这个回答,终于解答了“父亲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吗?青夏比我身体好那么多,我们到底是不是亲生姐妹?”这两个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。
    等待武叔的时候,我思考着这个命晷的原理,发现它跟那红丸一样,让我很难明白这个国家的科技水平到底在哪。半晌,我忍不住问了一个非常在意的事:“除了血液,别的可以吗?”
    “别的……呃……”李若天犹豫了片刻:“我听说民间有验精元的,若那人夫长得好看,就要他跪在命晷上自渎……但咱们这毕竟天子脚下,我们胆子都没那么肥,猥亵闺中男子没事,猥亵人夫可是会被打鞭子的!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从震惊中回过神,我又问道:“那……孩子的父亲若是双生子中的某一个,也能查出来吗?”
    李若天笑得合不拢嘴:“弟妹真是好奇心旺盛,不过此问题倒是一针见血,双生子确实查不出来。”
    我道:“好吧。但想来也不会有哪个女人真把双生子都娶回家放床上,让两个从小一起长大,还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跟她……太变态了!”
    李若天哈哈大笑:“弟妹怎能这么说?我家床上可就有一对双生子!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李若天又笑道:“看来弟妹还是不太会品男人,双生子自有双生子的好,等你尝了那滋味,便知其中乐趣了。改天,让晚镜给你好好挑一对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他?
    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,拜托,李晚镜连我找小倌都忍不了,怎么可能主动给我找男人?
    我们在户部等了很久,武叔都没有再过来,而李若天急着下班,直接给孩子上了无父籍,连名字都是她问了女人的姓后瞎取的,上了籍,便给孩子喂了药,遣人送回去,我赶忙让林欢带路。
    我这才发现,每个孩子的户籍纸上有很多空格,一数,十四个,李若天在第一个空格上盖了“子”的印章,但不见盖第十五味药的印章。
    李若天忙完,就急着要走:“弟妹刚刚一提生双子,我才想起好久没疼爱他们了,甚是怀念那滋味,得回家好好弄他们一番。”说罢问需不需要送我回家,她有马车。
    我:“……”拒绝之。
    我在街上目送她离开,原地站了一会儿,才迈步回去。
    一直以来,我总感觉自己的时间停留在十七岁死去的那一天。不知为何,我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期盼,期盼或许我没有死去,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,等我从梦中醒来,会看到熟悉的天花板。
    我经常梦见过去的事情,街边的车轮声,夏季的空调与西瓜,高大的教学楼和操场,湛蓝的天空里略过的飞机航迹云。
    我总是听见家人和同学在呼唤我的名字,我本名并不叫林微雨,可是,在梦中他们叫的却是这个名字。
    因此,我又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梦。这十六年的人生是如此真实,有时候让我产生怀疑,是不是我本来就是林微雨,两岁那年做了一个梦,梦到一个名为中国的社会主义国家,并且在那里梦过了十七年呢?
    这种割裂感让我一直跟这个世界保持着距离,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,什么也不在乎,什么也不求,以至于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是如此匮乏。
    我知道自己常常无法理解身边人的想法,也知道身边人无法理解我,可我没想过就连路边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的东西我都不清楚。
    子药、命晷、诡异的孩子……这些都是这个世界的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吗?
    太阳还没有落下,我回到了太师院太学部的书阁,这里藏书数十万,可以说是汇聚了整个国家知识的地方也不为过。
    先生让我住在这里,顺便帮她整理书卷,因为这里的学生每天从书架上往下捞出数百本书,还不归位,让她非常烦恼。
    在整理书卷的时候,我发现了这个地方的史书寥寥,竟然只有一本《武史》、一本《姒史》。
    我打开了这两本史书,没成想,《姒史》开篇就讲述了我今日所见那诡异幼小胎儿的来历。
    原来,这世界的女子产下的胎儿都很小,也因此分娩变得极为轻巧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。
    可这一切并非天生,而是人为。是六百年前,一个名叫“姬炆”的女子用七千位女子的性命与天星门的仙人交换来的。
    姬炆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,我想了半天,才想起来,太师院小学部的第一堂课,女子击败男子的历史,说的就是这个女人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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